空曠的村落
——新現象解釋之十二
□ 朱錫慶
千萬打工大軍背井離鄉，說明離土不離鄉這一思路只是一種無知的願望。
留在記憶中的鄉村總是詩化的。有兩幅這樣的畫面從兒時儲存至今：其一，每天清早，屠戶挑擔挨家挨戶地叫賣；其二，寒冬臘月，村里的男人結伴外出，為來年的農耕早作準備，買耕牛去了。我小時候喜歡和大人玩，他們外出了，偌大乙個空曠的村落，是孩子的愁緒。因此我那時思考的乙個問題是，為什麼賣耕牛的人不像屠戶一樣挨家挨戶地叫賣呢？要是這樣，大人就不用外出了。
願望很多時候是因為無知。買者和賣者相遇要有資訊指引，或者說有搜尋成本。為了降低搜尋成本，人們有意無意中發現了各種辦法。屠戶挨家挨戶地叫賣就是一種節約搜尋成本的辦法。設想屠戶守株待兔，讓買肉的人去找他，至少屠戶出來叫賣比眾人找他可以節約人們為交易要奔走的路程。請注意，儘管是屠戶搜尋，但搜尋成本是由買者和賣者分攤的，表現為屠戶到你家來賣比你去他那兒買，**要貴一些。所以搜尋成本下降對雙方都有益。
並非總是賣者搜尋買者。賣牛人牽著一群牛挨家挨戶地叫賣，一群牛在叫賣途中發生的費用可不少，因為牛是活的，這可不像屠戶挑擔叫賣只消耗力氣。因此，買牛人去找賣牛人也是節約搜尋成本的慣例。
更進一步的辦法是買者和賣者各走一半路程的定期集市。集市是在挨家搜尋基礎上發展起來的節約搜尋成本的一種制度安排。明白這些道理要等到我學了經濟學以後。無知的孩兒只是望著空曠的村落發愁，幻想著賣牛人有一天像屠戶一樣來挨家挨戶地叫賣。
又是冬天，我回了一趟老家。從我上大學算起，寄居他鄉20年有餘，每次回家都不免有些惆悵。稻田還是那些稻田，農舍還是那些農舍，道路還是那條泥濘的土路，狗吠雞鳴，也使人感到落寞。唯一的變化是，不只是男人，越來越多的女人也外出打工去了，留下老人和孩子，守著偌大乙個空曠的村落。
上學前班的侄子，因為一年之中只有過年那幾天與父母在一起，因此他在思考著類似於我兒時思考的問題：為什麼大人要去那麼遠的地方，而不是在家裡掙錢呢？這當然只是孩兒無知的願望，但是有關「三農問題」的高談闊論同這願望有什麼差別嗎？所謂離土不離鄉，農業產業化一類，說白了，不就是主張農民在家裡掙錢嗎？
育種和水利在上世紀取得突破，加上分地到人（耕地承包制）的激勵，產生了兩個結果，糧食產量大幅增加以及隨農業生產率提高而產生的數億過剩農業勞動力。世代以農耕為生的農民所賴以生存的僅有兩樣東西：土地以及從小習得、世代累積的有關深耕細作的知識。因此，數億過剩農業勞動力碰到乙個很殘酷的問題是，另謀生計，需要從頭開始積累新的知識。
我的大弟，在村里辦過酒廠，到附近集鎮開過飯店，做過二道販子，每次都賠進去好幾萬元，至今在他鄉躲債。另乙個堂弟，種西瓜爛在地里，再辦橘園，橘子不知道賣給誰。
離土不離鄉一類的另謀生計有什麼問題呢？當農民以這樣一些方式在黑暗中從頭摸索，去積累知識，知識的代價是他們無法承受的。請注意，因為耕地不能轉讓，從小習得的耕作知識貶值為零，農民另謀生計所賴以為生的資本只剩下力氣，他不但要從頭開始積累新的知識，這期間還得養家，如果積累新的知識代價昂貴，那麼這意味著是一條死路。有關「三農問題」的高談闊論，看不到農民另謀生計要從頭積累知識，或者看不到積累知識是有代價的，因此農民如果真按那些事實上知識積累代價昂貴的主張去另謀生計，實踐證明等於送死，最好的結果也就是我兩個弟弟那樣。
大多數農民作出了比任何「三農問題」專家都高明的選擇，這就是外出打工。他們首先憑力氣掙血汗錢養家餬口，在掙血汗錢的過程中邊乾邊學，幾年下來就初步積累了從事一種新工作所需要的知識，完成了從乙個農民到乙個產業工人的蛻變。邊乾邊學，所積累的知識是活動的副產品，當農民以這樣一種方式來積累另一種生計的知識，其知識積累的代價為零。有越來越多的農民選擇外出打工這條路，要知道這是農民在既定的約束下經過反覆比較作出的理性選擇，已成為數億農業過剩勞動力的一條主要出路。每乙個有同情心的人都不忍卒睹那些「血汗工廠」的情景，但是你要看到這些工廠的作用，是這些工廠而不是高談闊論的那些人提供了農民的出路。拖欠農民工血汗錢這類行為當然要用制度禁絕，但千萬別照搬工運的教條，因為那些東西會同時提高農民工進入的門檻。請記註，還有數以億計的過剩農業勞動力現在還在農村，當他們進城的時候，除了力氣，什麼也沒有。「血汗工廠」至少有一樣好處，對農民工進入不設門檻。
20多年來，從理論到政策，有乙個奇怪的教條，要農民另謀生計卻不讓他們離開農村。當農民已經找到了他們的出路，本意也許是關心農民的理論和政策卻依然在限制農民離開農村，使得只剩下力氣賴以為生的過剩農業勞動力另謀生計有額外的負擔。離土不離鄉這一思路一開始就錯了，千萬打工大軍背井離鄉，說明這一思路只是一種無知的願望。你真的關心農民嗎？那好，承認他們的選擇優於你替他們作出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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