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武》 賈樟柯

2021-04-17 15:39:46 字數 2714 閱讀 1454

《小武》--賈樟柯

我在拍《小武》之前,看了無數的中國電影,應該說幾首所有的中國新電影我都看到了。我有非常不滿足的地方。我從這些影像裡面,看不到當下中國人的生活狀態,也看不到當下中國社會的狀態,幾乎所有的人都迴避這個問題,對當下社會的狀況、人的處境視而不見。

影像在九十年代的缺失令人非常焦灼。九十年代中國的經濟、社會和文化都處於乙個強烈的轉型期,時代進入到乙個前所未有的混亂、焦灼、浮躁的氛圍裡,每個人都在這個氛圍裡承受了很多東西,就像你看到的,每個人都要重新確立自己的位置,一切都在重構之中,再解構再重構,有的在堅持,有的在突變。這種時代的變數,是一種捕兵荒馬亂的感覺。在這種氛圍裡,這麼多的電影,這麼多的導演,沒有人去拍這種東西,這太遺憾了。

我從普通的感情出發,希望能拍這樣的東西。我希望從自己的創作開始,回到"當下"的情境裡來。就拍自己看到的,聽到的,想到的,就拍此時此刻中國正在發生的事情。

這部電影在法國發行的時候,有乙個副標題是"手藝人小偷"。

我想考察這種劣勢的人群或者劣勢的道德。但我並不留戀舊的東西,只是想看看在變裡面,乙個人他要承擔什麼,付出什麼。所以整部電影的中心最後我梳理出來,就是想拍乙個中國人在追求幸福的過程中丟失掉的東西。如果這部電影有乙個主題的話,那麼這是它的主題。就像小武一樣,他不斷地在失去,剛開始是友誼,然後是愛情,最後是家庭的溫暖。這些其實都是傳統的價值觀念,它們往往是非常珍貴的,是所有的時代我們生存的依據。這是一種痛楚。所以整部電影也會呈現出一種非常憂傷的氛圍。

其實整部電影是寫乙個人的,寫小武這個人,通過他帶出整個空間,整個世俗場景裡面所有人的生存狀態。不管是拍幫忙的廚師,還是拍理髮店裡刮鬍子的中年人,甚至是拍派出所裡警察帶著小孩,我想每個人都生活在一體裡面。因為從乙個更大的範圍來看,大家經歷著共同的東西。我們關注個體,這個個體是由無數個體組成的,並不是脫離環境的個體。同時當你進入到這樣乙個場景裡的時候,你不能不關注其他東西,因為它就出現在這個真實的場景裡面。所以我要通過小武帶出乙個暴發戶的形象,帶出歌女孩的形象,帶出警察和父母的形象,帶出他周圍所有人的形象。這部電影的結構就是這樣。這就存在乙個所謂邊緣或者中心的問題。這麼乙個表面看來是邊緣的人物,如果只是為邊緣而邊緣,我覺得電影就失去普通的意義了。因此當你在進行一種邊緣描述的時候,你要努力與中心發生聯絡。

在我看來,這個中心就是每乙個人。這使電影更加開放。

賈樟柯的觀點

我覺得在傳統的中國電影裡,有很多事實,被排斥在了電影畫面之外。就像有的人畫畫兒一樣,有些東西能入畫,有些東西不能入畫。而中國電影裡不能入畫的東西恰恰是最適合電影表現的東西,銀幕上留下來的是假的、空的、傳奇式的,在這些電影裡,你永遠看不到生活,看不到事實,這是非常可憐的。而小晶安二郎,就是要在世俗中的生活裡尋找到乙個精神世界,這是他電影的意義。這樣便產生了電影那種人道的東西。

所以,我首先是要選擇當下性,其實是要選擇乙個場景。當下性是乙個時間的問題,場景是乙個空間的問題。這個空間便是回到簡單而且正常的世俗生活裡,就是那樣塵土飛場的街道,就是那們的乙個街頭餐館,就是那樣的乙個窯洞,乙個家庭在講著一樁婚事……通過這些來觀照普通人的精神世界,從而形成我的電影的一種品質。

我迷戀表層,我不想攝影機能穿越表層;當你試圖用攝影機進入乙個人的內心世界的時候,我是說那種主觀的進入,實際上你已經在解釋這個人物了。我要保持攝影機看的態度,那就只能讓攝影機看到我能看到的東西,這個東西肯定在表層,你不可能看到表層之外,表層之外的都是你強加給人物的,都是你對人物和事實的想象和發揮,不管好還是不好,都是主觀臆想的東西。所以我說《小武》最重要的是需要停留在表層,表層已經足夠了。就看他說話的樣子,就看他居住的環境,就看他遇到的這些人和事,就已經足夠。至於乙個人看完電影之後是否能穿越表層,有一些領悟,那是觀眾自己的事情,不是作者的事情。因為我只能也只願意提供給人們表層的東西,表層之外的概不奉送。所以這部電影需要那種有穿越表層的能力的人來看。

因為當你進入現場,拿著攝影機去看這個世界的時候,往往有很多東西會讓你激動,讓你捨棄不掉,讓你去拍,拍你原來計畫之外的東西,我覺得紀錄片的意義就在這裡。中國電影缺乏紀錄片的傳統。反過來說,為什麼一定要有紀錄片的傳統?其實這個問題很好回答:紀錄片教會導演怎麼看這個世界。因為這是在毫無先驗的情況下,在一種即興的、充滿隨意性和可能性的場景裡,你去看的乙個過程;在這個看的過程裡,就學會了怎麼用攝影機去看世界。中國電影也缺乏實驗電影的傳統,實驗電影是對形式的可能性的探索。這一方面使電影不關注環境以及環境裡的人,另一方面使電影形態趨於單一,因為你沒有去挖掘電影的可能性。

誰也沒有權力對別人的生活指手畫腳。我希望這部電影是這樣的,這是乙個不介入的方向。但實際上電影不可能不介入,當你選擇去拍,當你決定這樣拍而不是那樣拍的時候,你面對它已經是一種介入和取捨,這時我希望克制。我在寫導演闡述的時候,說我們要表現一種克制著的激情,因為每個人端起攝影機面對生活的時候,都有一種解釋生活的慾望,而這種東西需要克制。克制的背後是導演的態度和觀念。電影拍什麼很重要,用什麼態度去拍也很重要,我很珍視作者的態度,而這種態度對我來說,就是不修改,不介入。這是針對那種上帝式視點的一種反撥。最後所有的介入都變成一種關注就可以了。

當然,這種介入和關注也是有感情參與的,不可能是中性的。它只能是一條漸近線,不可能達到完全徹底的冷靜。但態度只是態度,不是電影,觀眾仍然能從電影裡分辨出這種態度,這就夠了。

《小武》最起碼在向我想象中的電影靠近,也許還沒有實現,但正在靠近。我希望我的電影,能夠拍出更靠近電影本體的美感。黑澤明在美國接受奧斯卡終身成就獎的時候,說的一句話令我非常感動,他說:"我拍了這麼多年電影,我仍然在探索電影之美。"我就是想拍出一種電影之美,不是繪畫之美,不是戲劇之美,它是電影之美,是靠近電影本體色彩的一種東西。

我不知道電影的本體是什麼。我只想做電影能做的事情。這只有自己在電影中去平衡。乙個導演的電影理想應該表現在他的電影裡。語言不會靠近這個實質,只有電影能靠近它。

賈樟柯的《小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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